2017年12月13日天氣晴朗。我們陪著父親的靈車悄悄地駛進清華園，讓他最后一次回到他心愛的學校，和他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告別。按照父親生前的習慣，我們沒有打擾任何人，靜靜地穿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和清華大學主樓。父親喜歡為大家做事，但是從不愿意麻煩別人。如果必須要麻煩大家，他最想得到大家直率的批評。記得2004 年, 他在中國美術館“袁運甫教授五十年藝術回顧展”開幕式上說：“我鼓起勇氣做這個展覽，就是想為自己準備一條鞭子，請大家用它來抽打我，讓我警醒�！�
袁運甫先生最后回到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父親希望盡可能多的聽到大家的批評和建議，但是他從不吝惜對別人的贊美。他每每有機會就要大講他的老師如：張光宇、張仃、龐薰琹、衛(wèi)天霖、祝大年、董希文、彥涵等，很少談到他自己。我有好幾次在為他舉辦的個人畫展上，應媒體的要求組織對他采訪，結果亦是如此，我甚至還為此和他生了氣。事后他對我說：“我還有很多時間談自己，可是現(xiàn)在社會上對那些老先生太不公平了，太少人理解他們了。他們又沒法為自己講話了，我要為他們多說兩句�！�
袁運甫先生最后回到清華大學藝術博藝館
父親的為人就是如此，他的心里就是他的老師和學生。所有人都知道，他愛才并不拘一格。有太多的例子被同學們編成小段子在學院里傳頌，但我從沒有從他自己嘴里聽到過。像現(xiàn)清華美院壁畫專業(yè)主任郗海飛教授當年考研究生，他報名的是中央美院，因為各種原因沒有被錄取。父親沒有門戶之見，他知道郗海飛的才華，決定破例從美院把他的考試成績調過來審查，予以錄取。
還有，一個不相識考生因為文化課分數(shù)不夠，擔心上不了學，在學院走廊里遇到父親。父親聽說他前年考央美專業(yè)分數(shù)第一，去年考戲劇學院專業(yè)成績第五，今年考工藝美院專業(yè)課還是名列前茅，就認定他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當時就拉他去招生辦求情希望錄取。盡管該考生的愿望最終未能如愿，但父親的鼓勵和認可，讓他感佩終生。
父親對在校工作的老師們亦如此。他的學生杜大愷先生在申報教授職位的時候恰好不在北京，父親就模仿他的敘事筆調，在家中為他填寫個人申報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記錄了杜大愷出色的學術業(yè)績。事后父親私下不無得意的對我表示，他對所有人的優(yōu)點和成績都如數(shù)家珍。這樣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這些悄悄的作為和擔當，讓父親的形象在校園內形成一種正能量，它匯入了今天清華美院唯才是舉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并不斷發(fā)揚光大!
父親不僅是一個好心人，他更是個胸懷天下的藝術家。在首都北京舉世聞名的東長安大街上，父親的大作一幅幅見證著歷史的進步與變遷。在長安街中心的天安門廣場四周，他的作品在廣場南側的毛主席紀念堂北大廳有巨幅壁毯《祖國大地》（與黃永玉合作）、紀念堂檐下的浮雕《花環(huán)》，在西側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有壁畫《長江萬里圖》、金色大廳序廳《千里江山圖》、山東廳《泰山攬勝》、香港廳《荷風香遠》；在東側的國家博物館和北側的故宮博物院，父親分別于2015年和2012年舉辦個人畫展，并有一大批重要的代表作入藏這兩座國家藝術殿堂。在廣場東北側的太廟有父親任藝術總設計創(chuàng)制的國家千年慶典禮器《中華和鐘》。
另外，他宏大規(guī)模的壁畫、繪畫作品在西長安街的國家大劇院、京西賓館、中華世紀壇、燕京飯店、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東長安街的北京飯店、中國社會科學院、建國門地鐵站、國際俱樂部和建國飯店等，向世人展示了文明、開放的現(xiàn)代中國的新形象。
自改革開放以來，他承擔了許多國家重要藝術工程的重任，它們包括：鄧小平故居陳列館、全國政協(xié)、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全國政協(xié)文史館、國家安全部、外交部駐香港特派員公署、中國駐新加坡大使館、中國駐美國大使官邸、2008北京奧運會、全國工商聯(lián)等大型公共藝術創(chuàng)作。這一大批作品問世，使父親被譽為共和國藝術形象重要的詮釋者。
父親這些作品從不采用生硬說教的表現(xiàn)形式，他將歷史、傳統(tǒng)審美精神和現(xiàn)實政治的主張很好的聯(lián)系起來，用藝術和社會對話，引導積極進步的審美意識，用公共藝術來推動了社會的健康發(fā)展。他身體力行，在每一個歷史階段都為社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繼往開來——歷史足跡與走向未來》 壁畫設計稿（局部）
太廟《中華和鐘》局部
壁畫《巴山蜀水》實景圖（1979年 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340×1800cm）丙烯重彩
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壁畫《長江萬里圖》環(huán)境
中華世紀壇世紀大廳金柱（作者：袁運甫 尺寸：大金柱Φ580×500cm 小金柱Φ100×500cm×8個）
1972年，他為新建的北京飯店創(chuàng)作大型壁畫稿《長江萬里圖》，這一融傳統(tǒng)長卷畫特點并極具現(xiàn)實性的鴻篇巨制，超越了時代的規(guī)制、藩籬，被打入冷宮，直至改革開放以后，才又以壁畫的形式重見天日。該作品于2012年入藏故宮博物院，2015年由中國郵政作為郵票在全國發(fā)行。1979年他參與了機場壁畫運動的組織工作并創(chuàng)作了壁畫《巴山蜀水》，機場壁畫群的落成被認為是改革開放、思想解放運動在文藝領域的標志。
近幾十年來，他還分別為首都機場第二航站樓、尼泊爾議會大廈、北京世界公園、桂林七星公園、西山公園、大連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南通港、南通中學等地創(chuàng)作了許多大型公共壁畫作品，這些代表時代精神的標志性作品，踐行了他“藝術為社會服務，藝術也可以改變社會”的偉大理想。
父親是中國世紀之交最重要的畫家之一。他的繪畫注重色彩的表現(xiàn)力，將印象主義繪畫色彩和中國傳統(tǒng)、民間藝術色彩學相融合，開創(chuàng)性的展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色彩表達的審美魅力。他積極學習西方近現(xiàn)代繪畫發(fā)展的經(jīng)驗，但又不滿足于這些歷史經(jīng)驗所呈現(xiàn)的審美情感。天然的本土化意識，讓他的繪畫從現(xiàn)代學院西式繪畫的潮流中游離出來，形成了與眾不同的中國現(xiàn)代色彩表達審美風范。他在藝術上從不保守，講求創(chuàng)造的重要性。記得他畫水粉畫時，為了讓筆觸更有表現(xiàn)力，常常喜歡用幾乎被磨禿了并帶著鐵皮的油畫筆，沾上顏色在紙面上留下干枯的線條，非常有力且有彈性。在表現(xiàn)工業(yè)題材的時候，他經(jīng)常用焊條來代替尺子，將非常難表現(xiàn)的如高壓線桿，輸油、氣管道等景物，畫的既生動又帥氣，這樣的筆法在傳統(tǒng)繪畫中是看不到的，是獨具現(xiàn)代氣息的繪畫手段。
自上世紀中期起，他潛心于水墨、彩墨畫研究。他以墨為基礎，彩為載體，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筆墨技巧和現(xiàn)代藝術的空間、光影的表現(xiàn)方法相結合，展現(xiàn)了風格獨特的現(xiàn)代水墨畫藝術。他勇于革新，主張筆墨當隨時代，與時俱進。父親最喜歡宋元繪畫，他以為宋元繪畫中對事物情景的深入描繪，讓繪畫精神內涵的表達更有深度，更具魅力。所以他下苦功夫，在自然景物中尋找可依托的情感，深入描繪、追尋那存在于表象內部的真情。他不斷求新求變革，如他的作品《玉蘭花開》、《拙政園》、《雪晴》、《唐榆夜色》等，試圖去改變近百年來水墨畫界因循守舊、故步自封的積習，他祈望傳統(tǒng)藝術的文化精神在現(xiàn)代化的今天得以重生。在近代水墨畫改良運動中，他努力推進傳統(tǒng)文人畫至現(xiàn)代藝術的演進;在現(xiàn)代色彩學介入傳統(tǒng)水墨實踐中，他是走得最遠的重要藝術家之一。
父親是新中國藝術教育發(fā)展進程的重要參與者、見證者。他幾十年如一日，為人師表，桃李滿天下。在藝術教育上，他從不保守，重視教學和社會實踐相結合，用大美術觀來摒棄傳統(tǒng)學術近親繁殖的藝術教育舊模式。他強調素質教育、通才教育，要求打破專業(yè)壁壘。在他的課堂上，學生被鼓勵運用不同的工藝材料去創(chuàng)作新樣式、新思想。
1978年袁運甫與劉力上帶王玉良、王敏等學生在山東寫生
1983年袁運甫聘請姚慶章、劉國松、李茂宗等臺灣美術家來工藝美院講學
全系師生陪同外教劉國松、姚慶章、李茂宗等先生合影于中央工藝美院教學樓前
他曾請民間藝人上課堂，也邀世界名師來講學，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主政的裝飾藝術系曾聘請了諸多外教給同學們上課，如來自臺灣的美籍畫家姚慶章、劉國松、李茂宗等，還有有皮特.桑德斯(RETER STROUD)、托尼.尼克拉(ANTHONY NICOLI)、茹斯.高 (RUTH GAO)、菲德萊克.布朗 (FREDERICK BROWN)等著名藝術家、教授。在當時這樣的做法是需要膽識，甚至是有風險的。但父親為藝術，為學生，可以無所畏懼。父親特別重視藝術教育中的藝術理論學習。
90年代中期，他發(fā)現(xiàn)學習藝術專業(yè)的同學存在文化知識儲備相對不足的狀況，他就呼吁相關機構開設以藝術理論和藝術實踐相結合的博士學位學制。1998年，父親在全國美術學科中率先招收“公共藝術理論與批評”研究方向的博士生。據(jù)他的首位博士生翁劍青（現(xiàn)北京大學教授）回憶：“袁先生和我說過多次，歷史上很多畫論的作者都是畫家，只有具備那樣的理論高度，才能出現(xiàn)有深度的藝術家��！”其后他又拓展了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並重的博士生教育，并使之成為全方位藝術教育中的高端序列。
父親的藝術道路和藝術思想內核中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世界性、本土性及公共性文化內涵，這使他具有歷史的高度去認知文明發(fā)展的節(jié)奏，誠懇面對現(xiàn)實中的一切困難。他腳踏實地的解決問題，從不怨天尤人。他以自己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感動并帶動著周圍的一大批精英同道，為社會進步的偉大夢想而勞作。 他不是一個人的奮斗，他是“清華美術學群”理念的代表，是這個偉大時代的見證!
2017 年12 月24 日于望山居
2018 年1 月13 日修訂
(作者系袁運甫先生的兒子、藝術家)
